陽光依舊照耀著每一個心靈
──獻給挺立在“5·12”大地震廢墟上的父老鄉親
新華社成都5月11 日電(記者張嚴平、劉大江、余曉潔)五月之殤,記憶中不可碰觸的痛。
北川的鴿子樹又該開花了,又一個五月。
輕輕地,再一次走進那片深藏著巨大傷痛的土地,驀然間,一種新生的柔軟撞擊了我們的心。
汶川,青川,北川……碧綠的莊稼,風中的炊煙,挂著老臘肉的小餐館,屋檐下安詳地奶著娃兒的母親……多麼熟悉,又多麼陌生,淡然,瑣細,日常。經過怎樣的跋涉,才能從那天塌地陷的災難中走回這淡然、瑣細、日常啊!
仿佛是一次穿越雷電烈火的生死重逢,溫暖,溫暖得讓人想哭。
這就是生活嗎?只要有大地,她就會發芽生長。這就是從廢墟上挺立起來的父老鄉親嗎?只要還活著,就能托起一輪新生的太陽。
背負著痛苦與責任的百煉千淬,在山崩地裂之間凝聚起擎天的力量
還是他嗎?趙海清。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噴著熱氣的聲音,只是不經意間的一個眼神滄桑如海。5·12大地震期間,這個擔任著陳家壩鄉黨委書記、36歲的羌族後代,讓全鄉一萬多口父老鄉親看到了,什麼叫天塌下來有人頂。
那是至今難以忘懷的相遇。
震後的余煙尚未散盡,我們在陳家壩鄉臨時救災指揮部前,見到了這個老百姓指為當家的人。他渾身是土,頭髮蓬亂,兩眼通紅,嗓音嘶啞,已經連續40多個小時沒有來得及吃一口飯,沒有坐下來歇一口氣,腫脹的雙腳走起來一瘸一拐,身後是遍地轉移下來的群眾和搶救出的傷員。而此時,在距離陳家壩鄉29公里的北川縣城,他的父母妻兒生死未卜。
今天,趙海清平靜地回憶著當時的內心:“在那個情況下,陳家壩鄉到處是群眾的鮮血和屍體,四處一片混亂,我是黨在陳家壩鄉的最高領導,我不擔當,誰擔當!”
就是這樣一個“擔當”,撐起了陳家壩的天。
那是怎樣的慘烈!全鄉四分之三的村子山體滑坡,738人遇難,26人失蹤,2100人受傷,6000多人無家可歸,成為除北川縣城外受損最重的鄉鎮。更因交通斷絕、信息斷絕而成為“孤島”……
在一片恐懼茫然混亂之中,趙海清跳上一片廢墟,戴著一副破碎的眼鏡,拿著話筒,以黨委書記的名義發佈了“陳家壩鄉黨委一號公告”:
“鄉親們:災難已經降臨,大家千萬不要慌,絕不能亂!鄉黨委和政府與你們同在!我趙海清與你們同在……”
“非常時刻,我以黨委書記名義,授權派出所緊急處置的權力!出了事,我趙海清負全部責任!”
“我以黨委書記名義命令:所有共産黨員馬上到我這裡報到!”
陳家壩一下子鎮靜了。
共産黨員一個一個地站到他身旁。一數,40多人!
其中有幾個尚未入黨的青年人,他們懇請道:“我們雖然不是黨員,但是可以要求入黨,希望書記同意我們加入行列!”震後的趙海清第一次流淚了,一種因崇高的情感而情不自禁的淚水。
按照趙海清建立起來的搜救組、醫療組、後勤保障組……陳家壩鄉共産黨員突擊隊各就各位。
當晚,鄉派出所警車上能收到信號的唯一一部收音機傳來了黨中央的聲音,趙海清再次流淚了,他立即發佈了“陳家壩鄉黨委二號公告”:
“鄉親們,廣播已經説了,這是汶川特大地震,我們這裡災情非常嚴重,縣城災情比我們更嚴重。目前交通水電通訊全斷。因此,我們要自己救自己!但是,鄉親們不要怕,一定要相信黨和政府會以最快速度來救我們的!也許,明天,就會有飛機來……”
震後的第一個夜晚,懷著對部隊、飛機的期盼,陳家壩的鄉親安靜地進入了夢鄉……
這之後的日日夜夜,趙海清帶領著黨員突擊隊拼死奮戰,掏挖被埋群眾67人,運送傷員2100多人,轉移受災群眾12000多名。他從廢墟上扒出來挂在當街一棵老楊樹上的陳家壩鄉黨委、鄉政府的牌子,成為全鄉百姓眼睛裏的擎天柱。
然而,能撐起一個鄉的趙海清,卻顧不了一個家。自從北川縣城被夷為一片平地的消息傳到陳家壩,他常常夜半起身,望著那片家的方向,直到天明。噩耗終於傳來:父親、母親、兒子3人遇難、妻子重傷致殘。他撲倒在麥秸垛上,抱頭痛哭。
曾經的幸福觸手可及。就在5月12日早晨,出家門前,他摟著兒子的小臉告訴他:“爸爸今天下午要去綿陽取回預訂的奧運門票,再過兩個月,就帶你和媽媽、爺爺奶奶去北京看你最喜歡的水立方和鳥巢。”5歲的兒子抱著他的脖子又親又笑……
就在他隨身的手機裏,存著一張又一張兒子歡樂的照片……
回首之間,生死兩隔。
那個晚上,他帶著一包紙,在月色裏悄悄爬上一塊岩石,面朝北川的方向跪下,給死去的父母重重地叩了三個頭,一張一張地燒光了紙,把存有兒子照片的手機緊緊抱在胸前……
悲痛,讓他內心的力量更猛烈地爆發。他像不熄的火一樣燃燒著,能為陳家壩的父老鄉親多做一些,再多做一些,是他活著的最大快樂。
他終於累倒了,生病了,心臟竇瘤破裂,7個小時的緊急手術……他想到了可能的死亡,進手術室前,他在手機上給仍在醫院治療中的妻子留下一條短信:“若有意外,你要堅強。村民同意,我想呆在金鼓包,一頭遙望北川縣城有親人,也能看見付出努力的陳家壩煥新顏……”
趙海清,活下來了。
只在病床上待了一個月的他,迫不及待地回到陳家壩。組織上考慮他的身體,準備安排他到條件很好的綿陽市涪成區工作,他趕到縣委找到書記,開口只有一句話:“我離不開北川!”
1972年出生、被評為2008年中國十大傑出青年、現任北川縣財政局長的趙海清對我們説了一句落地有聲的心裏話:“我想通過自己的勞動,看到北川和陳家壩重新站起來!”
痛苦與責任的交織,鍛造了多少趙海清!
北川縣縣長經大忠披露這樣一個數字:北川在地震中損失了400多名幹部,有90%的倖存者失去了親人。
災難的廢墟上,挺立著一大批這樣的共産黨人,他們深藏著個人的巨大悲痛,卻為千萬人民的安寧與幸福,迸發出火一樣的光芒!
背負著殘疾的身軀破繭成蝶,在失去腿的地方站起不倒的靈魂
在四川省人民醫院殘疾人康復中心,第一眼看到37歲的黃莉,足足幾秒鐘,大腦一片空白。
她橫著匐臥在病床上,床邊有一張椅子,椅子上有個本,她低垂著頭,右手握著一支筆,在本上寫著什麼,左邊的胳膊完全沒有了,胯骨以下的部分完全沒有了,僅剩的半截身子,在那張單人床上顯得分外弱小。或許聽到了聲音,忽然間她抬起頭,一張微笑著的女人溫婉的面孔。
“5·12大地震把我的人生劃成了兩半……”黃莉右手支撐著頭,聲音從容低緩,像是在敘説別人的事情,內心所經歷的生死掙扎,卻是隱在每一個字句的後頭。
她是都江堰人,和丈夫在阿壩洲開了一個小火鍋店。2008年5月11日回都江堰給兒子過完9歲的生日,準備第二天返回阿壩。不料,噩運在12日降臨。山搖地動之間,她被壓在6層樓下,以跪倒的姿勢整整被困96個小時。當她被救起,左臂及雙下肢嚴重感染。在失去生命與截肢之間,只能選擇後者。
黃莉在病床上醒來,陡然間發現自己的身體少了半截,胸12椎以下全無知覺,並且創傷面深度潰瘍。她被飛機緊急送往廣州市第一人民醫院,在不到一個月內,又連續接受了4次手術,3次下發病危通知。
當死神終於離去時,黃莉卻哭了,一次又一次地哭了。她無法面對自己殘缺的身體。
最絕望的是兒子第一次來醫院看她。平日裏常常撲在她身上又笑又鬧的兒子,這一刻望著自己的媽媽,有些驚恐,離著病床有半米遠,顫抖著低低地叫了一聲“媽媽”。
黃莉的心碎了。再看看身邊的丈夫,更覺得對不住他……
此刻,黃莉想到了死。她看不到活的意義。對於一隻斷了翅膀的鳥,天空還有什麼可以眷戀?
究竟是哪一天,才走出死亡的陰影?黃莉自己也説不清。那是一個破繭蝶變的旅程,在這個旅程中,有無數人的愛,醫生,護士,志願者,更有她的丈夫鄧澤宏──一個樂觀堅強、情深義重的男人。
從黃莉住院的第一天起,鄧澤宏就一天24小時守護在她身邊,精心照料著她生活上一切艱難瑣屑的起居,從沒説過一句嫌棄的話。當有人讚嘆他了不起時,他不以為然:“我不是什麼偉大的人,這只是我該做的事。如果今天躺在床上的不是黃莉,而是我,我相信黃莉也一樣會這樣對待我的!”
心中的力量終於一點點生長起來。黃莉説:“地震讓我重新認識了生命,生命不是你一個人的。”
她開始釋然,直面自己。再見到兒子,總是像朋友一樣輕鬆快樂地與他交流。終於有一天,兒子像從前一樣大叫著“媽媽”,歡快地撲進她的懷抱。黃莉的心靈破繭而出,幻化為一隻自由快樂的蝴蝶。
在廣州住院期間,她成為一名危機心理干預溫馨服務隊志願者,每天拖著挂滿各种醫療管子的重度殘體,微笑著用手機當熱線電話,去幫助每一個需要她的人。
回到成都,她和丈夫一起在康復中心組建了一個快樂的大家庭,家庭成員是一批又一批在這裡進行康復治療的殘疾人。他們都很年輕,叫黃莉為黃媽媽,稱鄧澤宏為鄧爸爸。鄧爸爸發揮廚藝特長,每天變著花樣給全家人改善伙食;黃媽媽花很多力氣的事,就是和每一個人聊天談心,鼓勵他們戰勝殘疾,走向新生。
有一個叫劉暢的23歲的年輕人,大學剛畢業,地震讓他成了孤兒,並失去了雙腿。由於截肢體位高過胯部,有醫生斷言,他今後連坐起來都不可能了。
他哭了。
黃莉一次又一次搖著輪椅來到他的病床前。
在眼前這位傷殘程度遠遠超過自己的黃媽媽身上,年輕人看到了自己的希望。他開始了頑強的康復訓練。之後,他坐了起來,還參加了2009年四川省殘疾人輪椅網球運動員選拔培訓。
我們特意趕往位於成都郊縣的培訓基地,看到了這個眉宇間英氣勃勃的小夥子,正坐著運動輪椅,手揮球拍,在網球場上靈活自如地奔跑著。
劉暢告訴我們,黃媽媽的大家庭裏還有兩個年輕人分別參加了四川省殘疾人游泳和射箭的選拔培訓。
這便是黃莉的驕傲了。地震後的生命,拓展了她的精神世界,幫助更多的殘疾人走向新生,是她活著的最大快樂。
黃莉説,眼下她正在組織大家庭的成員們開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製作十字繡、手鏈,一位愛心人士幫助他們建立了一個網站,這樣他們的産品可以通過網上售出,既可以補貼生活,又可以向社會上更多的殘疾人傳達一種信心。
忙碌的生活依然有著直抵內心的考驗。
她曾看到一個女孩子穿著一雙她特別喜歡的鞋,心想,如果我有腳,一定要買一雙。瞬間,黯然神傷。
丈夫推著她上街,她最關注來來往往的女人們穿的各式牛仔褲花裙子皮靴子,心想,我的腿和腳如果在,一定要穿得最靚。
委屈雖然瀰漫心中,然而,黃莉絕不膠著于這種悲哀,説出來,就是一種戰勝。
現在她依舊進行著艱苦的康復訓練,為將來戴假肢打基礎。她説:“已經和鄧爸爸合計,等出院後再把火鍋店開起來,到那會兒,我可就是身兼數職了──黃媽媽,網上店主,火鍋店老闆娘。”
此時的她,燦爛嫵媚地笑了。
5·12大地震,僅在四川一地就造成7000多人殘疾,我們曾遇到許多像黃莉一樣的人,他們以堅忍的意志向人們展示著這樣一幅畫面:一個個熱愛生活的靈魂正在奮力遠足。
背負著親人不泯的愛繼續上路,在悲傷逆流成河的心底開出新生的睡蓮
在北川老居民居住的永興板房區第一眼見到楊建芬,便被她梳著的一根過腰長的大辮子吸引住了,44歲的她,似乎已與這個髮式不太相宜。可她把辮子梳得那麼精細,一絲不茍,整條辮子上用紅綠兩色的絨線一道一道交叉地纏起,那份別樣的鍾愛令人怦然心動。
她請我們走進她的家。
房間不大,很整潔。迎面的冰箱上擺著一個相框,相框裏是一個少女,也梳著一條大辮子,半倚窗前,目光如水,豆蔻年華,亭亭玉立。
“那是我女兒,娟娟,在北川中學……” 楊建芬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
這是又一個在地震中失去孩子的母親。和許多有著同樣遭遇的母親一樣,她內心深藏的傷痛已是流淌在血液裏的記憶。
她癡癡地講著女兒從小到大的各種事情,一個細節一個眼神,都記得清清楚楚。她特別講到女兒最喜歡梳長辮子,也喜歡媽媽梳起來,她按照女兒的願望還真梳了一陣,可有一天又剪了,沒想女兒一看見媽媽的辮子不見了,竟傷心地哭起來。如果不發生後來的一切,楊建芬能不能把辮子梳下來,説不準。但是,當那一天,女兒永遠地走了,她發誓繼承女兒的願望,一定要把辮子梳起來。從此,她的頭髮再也沒有剪過。
有一萬個失去孩子的母親,就會有一萬個母親特別的紀念,楊建芬的長辮子是其中的一個。然而,不僅於此。
得知女兒遇難的最初日子,她在綿陽九洲體育館曾十幾天吃不下飯,天天躺在地鋪上哭。有一天,來了幾個青年志願者,給她端來飯菜,她不吃,他們就不走。她接過碗,終於吃進了第一口飯。這之後,志願者們天天都來看他,鼓勵她,説一些暖心的話。她慢慢感悟到,人世間的愛很寬很廣,愛是可以在許多人之間傳遞的。
6月1日,地震之後的第19天,楊建芬站了起來,找到志願者服務站,戴上紅袖章,拿起掃把,在數萬人聚集的體育館,做了一名義務清潔工。
這一幹,就再也沒有放下。安置點遷到哪,她就幹到哪。她曾在安縣板房區天天早晨4點鐘起來,和一群大嫂一起做幾千人的飯菜。她曾在安昌板房區,白天做衛生,晚上巡邏。來到永興板房區,她又成了兒童活動服務站的志願者。
做這一切,沒有任何報酬,卻讓楊建芬開心快樂。她説:“如果女兒在,我的愛肯定都撲在她身上。現在孩子走了,我把本屬於女兒的愛獻出來給大家,就會覺得日子有著落,感覺自己的心還活著。”
楊建芬從抽屜裏拿出兩張信紙,這是她和丈夫一起在週年祭來臨之際給女兒的信,只等週年那天帶到北川給女兒燒了。
信裏寫道:
“娟女,你離開我們快一年了,你不知道媽媽爸爸多麼想你。快回來吧!媽媽爸爸給你買了很多你最愛吃的糖和水果,你能聽到媽媽爸爸對你的呼喚嗎?
娟女,回顧往事,歷歷在目,記得你很小的時候就説要好好學習,長大了做一名醫生,你還想當舞蹈家……
媽媽爸爸希望你在天堂裏也要把理想實現,把人間的愛發揮出來,保祐所有關心你的親友、老師、同學,還有他們的爸爸媽媽身體健康!
娟女,媽媽的辮子已經很長了,你看見一定會高興。媽媽一直在做志願者,把屬於你的愛獻給更多的人,媽媽的愛就永遠了。
娟女,如果還有來生,你還要做我們的女兒,生生世世不再分開……”
傷痛,這是另一種力量嗎?災難奪去了母親的孩子,母親卻以百倍的愛還于生活。她希望以這樣的方式延續著孩子的生命,延續著心中的溫暖。
溫暖與愛,讓多少人有了繼續生活下去的理由。
也是在這個板房區,我們遇到這樣一個家庭:男人的妻子、兒子、哥哥、嫂子全部遇難,留下一對小侄兒;女人的丈夫遇難,留下一個女兒。他們倆在同一個商場裏做生意,男的賣眼鏡,女的賣鞋,大樓倒了,幾十口子人全沒了,只有他倆在12個小時後被救。這對苦難中相憐相助的男女,各自帶著殘存的家走到了一起。現在,妻子又懷上了他們的孩子。
問妻子吳翠華,當初怎麼決定帶著女兒嫁給這個男人了?有著一雙笑意盈盈大眼睛的翠華説:“他對我講,我們都經歷了這場大難,不容易,日子還要過下去。無論再難,哪怕是要飯,有我在,你娘幾個就餓不著!有這句話,啥子也不用講了。”
問丈夫雷小海,當初帶著哥嫂的兩個孩子娶媳婦困難不?有些靦腆的小海笑了:“結婚前,這兩個孩子的事我問過她,她説,我倆是在大難中走到一起的,你帶的孩子就和我自己的孩子一樣!女人,有這句話,夠了。”
正趕上星期五的下午,我們跟著翠華去綿陽八一帳篷小學接他們的3個孩子。走進校園,看著這位挺著大肚子的媽媽,笑呵呵地穿梭在各教室之間,把3個活蹦亂跳的孩子一一找齊,兩個兒子一邊一個摟著翠華媽媽的胳膊,一路滔滔不絕,美麗的女兒像小鳥一樣在他們身邊唧唧喳喳。
翠華説,看著孩子們好,她心裏就高興。眼看肚子裏的娃娃也要生了,她能給三個家的孩子做母親,挺驕傲。她和丈夫準備等北川新縣城一建好,就再把眼鏡店和鞋店開起來,將來的日子差不了。
背負著一無所有的蒼茫從零開始,在折斷翅膀的深淵中飛起新的夢想
見到70歲的母廣遜,才知道什麼叫哭幹了眼淚。老人眼皮紅腫,目光滯澀,即便心裏有天大的苦,到眼邊也只是慢慢浸出一絲淚光。
家住北川曲山鎮海光村的母老漢,曾是村上最讓人羨慕的,老伴善良賢惠,四個兒女成家立業,個個能幹,全家人合力在村上發展了苗圃、養豬、釀酒等家業,日子蒸蒸日上。
然而,“5·12”來了,就那麼一瞬間,天上地下。
老漢全家16口人走了6口,老伴、大女兒、二女婿、兩個孫女和一個孫兒。一大家五小家,只剩排行老三的大兒子家是完整的。全家人經營多年的50畝苗圃被毀40畝,養豬場的2000多頭豬隨泥石流一卷而空,一天能出400斤的釀酒作坊也塌了,五家人的五棟新樓房無一倖存。
那些日子,老漢的淚水流幹了。
生活的韌勁就像泥土裏的種子,千劫萬難,只要種子沒死,必定要發芽。老漢的心,就是那顆沒死的種子。
他走進河套旁被毀的苗圃,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沙石,幾十萬棵名貴樹種苗,都已成了下游人家撿回去當柴燒的幹樹枝。只有一片依舊的綠色讓他驚喜,那是被水浸泡了50天撲倒在地卻依然扎著根、吐著葉的紫荊。他像孩子般興奮地奔過去,扶起一棵,笑了。
從這天起,母老漢請上幾個鄉親,從早到晚頂著大太陽,雙腳紮在泥石地裏,一棵一棵地扶樹苗,整整扶了5天,救下幾千棵紫荊、紅豆杉、五角楓、珙桐……他每天圍著它們看啊,轉啊,摸啊,心裏又有了盼頭。
他把倖存的兒女召集到一起,商議下一步的打算,各家兒女都在艱難之中,可重整産業的決心齊刷刷的。
老漢排行老三的大兒子母賢政、二女兒母小莉、小兒子母建中和媳婦李曉元,現在都在為重整家業忙碌著。新的苗圃正在擴建中,已開始選種、育種,同時他們對倖存的苗子一棵一棵進行了殺菌、消毒、升溫、催芽、嫁接。李曉元説:“新建的北川將來一定需要大批林木花草,我們的苗圃有的是好前程。”養豬場也已經修復了一半,只等豬市回暖,豬娃子就養起來。全家人最愛説的一句話是:“一切從頭再來!”
一個大家就像是一幢老屋,千磚萬瓦、百梁回繞,最上勁的就是那根頂梁柱。母老漢和他倖存的兒女們,那股子震不垮壓不倒的心勁,就是他們這個大家庭的精神頂梁柱。
那天,母廣遜老漢特別興奮地帶我們去看了那片用手一棵一棵扶起來的苗圃。滿目青翠,鳥語花香,老漢一鑽進去,馬上年輕了10歲,腳步輕快,眼裏有了光彩,一邊走,一邊給我們一一講解,這是什麼樹,什麼特性,幾時開花,幾年要出苗……大大小小的花木就像是懷揣在他心裏的一個個孩子。
在一棵高大的紫荊樹下,他站住了,告訴我們,這是苗圃裏最早種下的一棵樹,有十多年了,原先在靠近河邊的低窪處,地震時,被衝下來的堰塞湖水淹到齊樹頭,泡了50多天,硬是活了下來,他和兩個孩子花了大半晌的功夫把它從泥沙裏挖起來,移到了現在的地方。老漢用手慢慢地撫摸著這棵紫荊,半天沒有出聲……
走出苗圃,和母老漢告別。樸實的老人握著我們的手,一個勁地説:“再來!再來!”怕我們不懂他的心意,又追了一句:“再辛苦點,日子還是照樣過的。等到3年、5年,頂多10年,這裡就又是一片望不頭的苗子啦!”
我們咧著嘴想笑,淚水卻在眼圈裏打轉。
這一路看到太多像母廣遜一家這樣不屈的人們。
映秀鎮有一個開沙場的農民馬定全,震前家富業豐,震後一無所有。他和媳婦從撿垃圾做起,決心要過上比震前還要富裕的好日子。
北川一位年輕的母親廖乾美,帶著遇難丈夫的遺腹子,在板房區開了一個小理髮店,終日辛勤操勞,立志靠自己的雙手把女兒養大成人。
只要心不死,生活就會繼續有夢想。夢想是摧不垮的,因為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摧垮懷有這些夢想的人。
背負著祖祖輩輩青川熱土的厚望,用脊背扛起一個新的家一顆新的太陽
青川山大溝深,峰巒疊嶂。
關莊鎮在青川的一片峰谷之中,新華村在關莊鎮的峰脊上,小石筍社在新華村的峰尖上。
當我們沿陡峭的山路驅車3個小時,徒步攀行2個小時,終於在斷水、斷路、房屋垮塌的峰尖上看到兩棟拔地而起的新房框架時,仿佛是夢中的圖畫。
我們尋找房屋的主人。主人們是從一條來自山下的羊腸小道上、背著沉重的大背簍、一個一個亮相的。
哥哥張學軍,40歲,黑瘦精幹,目光硬朗;弟弟張學民,35歲,英姿勃勃,略有文氣;哥哥的媳婦李天清,梳根辮子,利落爽快;弟弟的媳婦楊順秀,也梳根辮子,清秀內向。
他們的背簍裏裝的全部是建房用的青瓦。媳婦們一個背簍裏是4匹半瓦,90斤;男人們一個背簍裏是10匹瓦,200斤。這已是他們當天的第7趟背運了,到天黑,還要背兩趟,一趟來回一個半小時,中間要翻一座坡。兄弟兩家的兩棟新房子總共需要背瓦10000匹,20萬斤。這之前,他們從15裏路以外的山上用肩膀扛回了全部需用的木料,這之後,他們還要從山下的河套裏背上4萬斤細沙。
沒有完,這只是他們一年來大山上的生活所需要背負的一半,另一半是水。他們所有的生活用水、建房用水,牲畜用水,一碗一瓢,全部需要從山下十幾裏路的泉眼裏去一簍一簍地往上背。
“5·12”大地震毀了他們的一切。路被埋了,水道被切斷了,弟兄兩家剛剛建起不到3年的新房全垮了。兩個媳婦至今記得那個晚上,坐在廢墟旁,想著身邊的老人和各家兩個在鎮上上學的娃娃,眼淚流了一夜。兄弟倆蹲在廢墟上,一聲不響,黑暗中抓起一把瓦礫,攥得手掌出血。山裏有句話,男人的背,女人的天。再苦再難,婆娘哭,男人不能哭。
第二天,天還沒大亮,兄弟倆就找出兩隻破背簍,一簍一簍地向外清理廢墟。女人心裏踏實了,找出兩大塊蓋棚子的塑料布,扎成口袋,裝進背簍,一路往山下找水,走了2個小時,終於看到了石頭縫裏流著的像粉絲粗細的一道山泉。
生活在這一天,從一絲泉水起步。
一年來,兩兄弟和他們的女人為重建新生活,經歷了和正在經歷著怎樣的艱難,山外的人難以想象。每天要背千斤磚瓦木料,背幾百斤水。他們的生活方式只剩下一個字──背!
兩個媳婦扯著衣服角,給我們講她們三九天從山下往上背水時,水濺到身上,寒風一吹,衣服沿邊挂了半圈冰淩;講她們半夜三更去背水,走到家時,雞已打鳴。
兄弟倆似乎沒什麼難事放在眼裏,可他們穿的藍色的衣衫上因汗水滲出的一層層白花花的鹽漬,以及脖梗間被背簍壓出的紫紅的印跡,已經無語地傳達了一切。
“太難了,這山上的日子還過得下去嗎?”話一齣口,我們便後悔了。
山裏的這對兄弟妯娌一起笑著反問過來:“咋過不下去?我們這山好著哩,周圍都是我們的地。”他們的手指向的地方,是一塊塊麥子、油菜、洋芋、豌豆,還有一大片開著花的果樹,其中幾樹桃花姹紫嫣紅,宛若飄落在山頂的一片彩霞。
張學軍告訴我們,他們在這大山裏祖祖輩輩有十幾代了,直到他們這一代,才真正過上了好日子。地震前,兄弟兩家都是現代化,農用機械幾乎齊全,電視、冰箱、洗衣機等家電設備樣樣都有。地震把這些都毀了,可他們還有人有地,震後重建,政府給補貼給貸款,這心裏就更鼓勁。日子一定還會越過越好的。
“水呢?如果山上一直沒水怎麼辦?”我們還是擔心。
“下幾場暴雨,水就回來了,大山有大山的道。水沒回來之前,就背!” 哥哥面無難色,弟弟和兩個妯娌泰然微笑。
他們又起身了,去背下一趟瓦。兄弟兩家計劃著到5月住進新房。或許他們並不知道,他們的家是目前四川全省在建的24萬戶重建農房中的兩戶。
遠遠望著虎虎生氣的張家兩兄弟和他們俊秀的媳婦,背著背簍,一字排開,沿著第一眼看到他們上來的小路朝山下走去,快步流星……
放眼綿綿高山,不知它的懷抱裏還藏著多少令人震撼的奇跡。
“有一種不屈叫青川
有一種力量叫青川
有一場揮灑
有一腔肝膽
有一群父老鄉親
叫──青──川
…………”
在青川東河口“5·12”大地震遺址公園,我們讀到了這首刻在一塊大石頭上的詩,默記心間,如雷如電。
再一次告別災區,再一次萬般不捨。每一棵草木都在告訴我們,什麼叫新生;每一塊岩石都在告訴我們,什麼叫脊梁;每一雙眼睛都在告訴我們,什麼叫生活。
這片凝聚了千千萬萬人的傷痛、千千萬萬人的摯愛、千千萬萬人的力量的土地,噴發著一個偉大民族的魂魄。
五月不朽。
陽光依舊照耀著每一個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