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射架下的花環
——中國酒泉衛星發射中心發射測試站採訪手記
新華社酒泉9月17日電(記者張嚴平、孫彥新)巴丹吉林大漠深處,弱水河畔,高聳的發射塔直刺雲天,這便是中國酒泉衛星發射中心。
胡楊泛黃的季節,當我們跟隨發射測試站官兵來到東風烈士陵園,憑吊他們為祖國航天事業獻出生命的戰友,面對茫茫天地間如林的墓碑,久久失語……
這哪是墓地?它分明是一方威武的軍陣——中國航天事業的奠基人聶榮臻元帥一馬當先,在他的巍然挺立的漢白玉墓碑後,是從將軍到士兵依次排開的10列縱隊,向著遠方高高的發射塔送去莊嚴的守望。
軍陣中的672個英靈,平均年齡只有24歲。
官兵在東風革命烈士陵園聶榮臻元帥墓前緬懷聶榮臻元帥(9月3日攝)。酒泉衛星發射中心東風革命烈士陵園始建於20世紀60年代初。陵園佔地約3萬平方米,有672名官兵、職工和家屬長眠在這裡。 新華社記者 龐興雷 攝
胡楊林黃了又綠,綠了又黃,守望的將士們,從春到冬,年年歲歲……
是什麼讓他們的靈魂有如此割捨不下的深情眷戀?是什麼讓他們的生命在這片洪荒大漠里長青不朽?
無名烈士碑載錄下一個悲壯的年代,“七勇士”的足跡猶在,中華民族的飛天夢已化作大漠裏不落的太陽
人們已經無法確定,第一位在這座陵園安息的烈士姓名,只知道他是1958年第一批開進戈壁灘特種工程兵的一位戰士,今天,他的墓碑上只留下“烈士之墓”4個字。
這位無名的烈士,代表著一個悲壯的年代。新中國成立不久,面對超級大國的核訛詐,渴望和平的中國人民迫切需要自己的和平盾牌。
於是,剛剛從朝鮮戰場上回國的一支大軍,開進渺無人煙的巴丹吉林大沙漠,臥薪嘗膽,倚天鑄劍。
千里戈壁,支起幾萬頂帳篷,架起幾千口大鍋,十萬官兵發出“死在戈壁灘,埋在青山頭”的豪邁誓言。
今天當我們站在高震亞、王世成、顏振清的墓碑前,當年發射測試站“七勇士”的身影又從遠處走來。
1966年10月27日,中國進行第一枚攜帶核彈頭的中程導彈的發射。這是世界上迄今為止唯一一次在本國領土上進行的核導彈試驗。此時,蘭新鐵路停運,西北航線關閉,數以萬計的居民緊急疏散,除了發射測試人員,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其他人登上了隨時準備離開的列車。
也正是在此時,擔負這次試驗發射任務的“七勇士”平靜地走向離發射工位只有一百多米的地下控制室。
他們向組織寫了決心書,在後人看來,這實際上是7份“遺書”。唯一不是共産黨員的徐虹,最大願望就是一旦犧牲後能被追認為黨員。他忘不了,曾經參加過兩萬五千里長征的父親把他送上新兵列車時,眼睛裏流露的殷切期望。7個人喊出了同一個聲音——“死就死在陣地上,埋就埋在火箭旁!”
發射進入一小時準備,一直在現場的聶榮臻元帥在撤往20公里以外的敖包山指揮所時,與“七勇士”一一握手作別,並響亮地喊出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高震亞、王世成、顏振清、張其彬、劉啟泉、佟連捷、徐虹。這一刻,沒有更多的語言,只有大戰前夕元帥與士兵之間那種特有的深厚的默契。
這之後的事情為全世界所見證,導彈核武器試驗獲得巨大成功。當時的外電評論道:“中國這種閃電般的進步,就好像亞洲上空的一聲巨雷,震撼了全世界。”
徐虹老人在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兩彈結合”地下控制室遺址前回憶當年的情景(9月3日攝)。徐虹是1966年“兩彈結合”試驗七勇士之一。 在共和國的巴丹吉林大漠西沿,有一支英雄的航天發射部隊。 他們身居大漠,功鑄九天。從成功發射第一枚近程導彈到成功發射第一枚遠程運載火箭,從成功發射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到成功發射第一顆返回式科學試驗衛星,從成功發射第一艘試驗飛船到成功發射神舟六號載人飛船,在47年的艱巨歷程中,他們用赤誠和智慧,創造了在我國國防科技和航天事業發展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13個第一”。他們━━就是中國酒泉衛星發射中心發射測試站。 新華社記者 龐興雷 攝
整整40年過去了,當我們跟隨佟連捷、徐虹兩位老人,在茫茫戈壁灘尋找到他們當年的發射陣地時,那裏只剩下水泥澆築的點點痕跡,狹小的地下室已空無一物,仿佛大漠裏的一口枯井,惟有在發射臺附近殘存的一面墻上依稀可辨的標語,透出那個年代的豪情與悲壯。
今天的中國,昂首挺胸,她早已經擁有包括導彈、原子彈在內的和平盾牌;她成為世界上第五個發射人造衛星的國家;她成為世界上第三個能夠獨立把人送上太空的國度……
發測站官兵難以忘記,1992年5月14日,聶榮臻元帥逝世,他把戈壁大漠選為了自己永久的宿營地。那一天,平均年降雨量只有30多毫米的戈壁灘,突然電閃雷鳴,大雨如注。
悲傷的人們深深懂得,聶帥有著多少未竟的壯志,有著多少殷殷的期盼。官兵們雨中宣誓:中國人的飛天夢將在我們手上實現!
一代人逝去,一代人又來,他們選擇大漠作為自己生命的歸宿,在飛天大舞臺上寫下最壯美的人生
高級工程師胡文全長眠烈士陵園時,只有54歲。作為哈軍工的第一批畢業生,他來到戈壁灘的第一天便投入了新型號任務的試驗,幾十年裏,他獲的獎、立的功,光證書就裝了兩抽屜。
那是來到大漠的第28個除夕,他因胃部劇痛被送進醫院,檢查結果:癌變深度擴散。“怎麼不早來呢?”説出這話,醫生落淚了。
胡文全卻深悔自己進醫院太早,就在他陷入昏迷的前兩天,還就一個技術問題找來有關人員談了一下午。他去世後,同事們從他的辦公桌清理出幾十萬字的試驗筆記。留給後人的這筆財富,或許是讓他在另一個世界裏感到最安心的一件事了。
在一座墓碑前,我們看到了一束美麗的絹花,為肅穆的軍陣平添了幾分柔情。這裡安躺的是潘仁瑾研究員。她的丈夫——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原主任劉明山將軍,向我們講述了一個美麗得讓人心痛的故事。
1962年,他們雙雙考入西北軍事電信工程學院。畢業時,劉明山去了酒泉衛星發射中心,潘仁瑾留校任教。本來,她可以這樣舒適地呆下去,甚至可以回到家鄉上海。可婚後第3年,31歲的她卻不顧學校的一再挽留,堅決地來到了丈夫工作的地方。
為了愛情嗎?當然。不過,她從來不否認這裡還有讓她更加迷戀的飛天夢。為了這個夢想,她懷著孩子時,還在幾十多米高的發射架上一天爬幾個來回;為了這個夢想,她忘我工作,常常從深夜到黎明。當她的胃終於由不定期的疼痛轉而吃不下東西時,依然在為中國將要發射的第一艘飛船馬不停蹄地做著發射場的計量工作,直到有機會到北京開會,順便去醫院做了檢查,結果:胃癌晚期。最後的那些日子,她再也無法回到眷戀的大漠。
劉明山永遠不會忘記,妻子在去世前的一個晚上,靠在他的肩上輕輕地彈起了他特意從家裏帶來的那把四弦琴。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讓他們又回到了年輕的時代,忽然,妻子輕輕地説:“這一段時間,我總是在做夢,夢見我們的飛船真的上天了……”她笑了,很甜。
她終究沒能等到飛船上天的那一刻,6個月後,她的美麗人生在最成熟爛漫的季節停止了。“活著沒有看到飛船升空,死去也要守望祖國航天事業。”——她留下一頁親筆遺囑。靈車將她的的骨灰運回戈壁的那一天,無數官兵垂首佇立,為她送行……這一年,她55歲。
在這座無言的軍陣裏,像潘仁瑾、胡文全這樣悲愴淒美的故事,無法一一細數。僅僅能夠説出的一個又一個名字已讓我們難忍傷痛:劉德普、謝秀玉、溫敏、童自英……
面對英靈,我們無法也不能責備他們對自己生命的不珍惜。走近他們,我們才更深切地懂得:這些背負著民族和國家夢想的人們,在神聖而艱巨的事業裏,在燃燒的激情下,拼搏——是他們唯一而又甘願的選擇!
一些記者在位於酒泉衛星發射中心的我國第一顆東方紅衛星發射場採訪(9月3日攝)。該發射場1962年規劃,1966年建成,1970年4月,成功地發射“東方紅一號”人造衛星;1981年9月,成功發射“一箭三星”,1987年為國外成功進行了搭載試驗。 在共和國的巴丹吉林大漠西沿,有一支英雄的航天發射部隊。 他們身居大漠,功鑄九天。從成功發射第一枚近程導彈到成功發射第一枚遠程運載火箭,從成功發射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到成功發射第一顆返回式科學試驗衛星,從成功發射第一艘試驗飛船到成功發射神舟六號載人飛船,在47年的艱巨歷程中,他們用赤誠和智慧,創造了在我國國防科技和航天事業發展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13個第一”。他們━━就是中國酒泉衛星發射中心發射測試站。 新華社記者 龐興雷 攝
逝者如此,生者依然。
現任發射測試站站長、神舟一號到六號飛船的“零號指揮員”郭保新,幾乎記不起自己有過休閒的時候,即使他曾經歷了一次又一次萬眾歡呼的勝利時刻,但他坦言“自己哭的機會比笑的多”。
在這個被中央軍委榮記集體一等功的發射測試站,我們看到這樣一組數字:僅最近3年,全站有59人推遲婚期,231人推遲探親,71人家中親人病重不能照顧,17人的父母去世未能回家奔喪。
每一個數字後面,都意味著一種犧牲、一種奉獻。女工程師高利琴,女兒出生不久便主動提前結束産假,由於她所承擔的任務要經常在野外陣地作業,常常一天十幾個小時回不了家,孩子在家餓得嗷嗷哭,姥姥只好給她灌一點小米湯,而高利琴這時卻要在陣地上找個背人的地方,悄悄把漲滿的奶水擠掉……
哪一個母親不疼愛自己的孩子?哪一個兒女不孝敬自己的老人?哪一對愛人不渴望長相廝守?但是,在大漠深處,發測站官兵奉獻出全部力量和智慧的同時,也奉獻出了自己的萬般兒女情長。
九泉之下的英靈,當為他們活著的戰友而驕傲。奉獻、高尚,就這樣在一代又一代大漠航天人的血脈裏流淌……
將軍從朝鮮戰場上走來,士兵從烈火中走去;祖國絢麗的航天事業讓每一個普通的靈魂折射出自己的光芒
在聶榮臻元帥墓的兩側,是一排將星閃耀的墓碑:這些生前跟隨聶帥把畢生精力融入共和國尖端科技事業的將軍,死後依然在聶帥麾下,守望著他的士兵們創造的一個又一個絢麗瞬間。
48年前,當美國人已經進行了66次核試驗和成百上千次導彈試驗時,從朝鮮戰場歸來,出任酒泉衛星發射中心的前身——中國導彈綜合試驗靶場的第一任司令員孫繼先中將,還從沒有見過火箭是什麼樣。
這位當年在長征途中率十七勇士強渡大渡河的紅軍營長,拍著桌子給官兵打氣:“沒見過又怎麼樣,我們就是不信這個邪,他們能造導彈,咱們就搞不出來?搞!”
正是憑著這沖天的豪情,實現了“中國裝備史上的重大轉折”。將軍生前曾對老友感言:他這一輩子就兩件事值得説,一是強渡大渡河,另一件就是受命創建第一個導彈綜合試驗靶場。將軍去世時留下遺言,骨灰一定要葬在靶場所在的戈壁大漠。
還有第二任司令員李福澤、第三任司令員張貽祥、第四任司令員徐明……幾位將軍都把自己的歸宿選擇在了大漠。
英雄的將軍身後,必有英雄的士兵。
24歲犧牲的戰士王來,是發射測試站的普通一兵。
那是在一次大型試驗任務之後,一名戰士在泄除液氧時,不慎將一簇駱駝刺引燃,慌亂中他用腳去踩,引起了爆燃。當了5年加注手的王來箭一般地從十多米外衝上來,拼命地扒下那位戰友已經起火的衣服——戰友得救了,而他自己卻在液氧分子的包裹中,成了一支熊熊燃燒的“火炬”。
當更多的戰友向他衝來時,深知特種燃料特性的王來留下了最後一聲吼叫:“別過來!”轉身便向戈壁深處跑去,10米,50米、100米、150米……燃燒的“火炬”離戰友、離裝備車、離高壓線越來越遠,戈壁灘上留下了38個焦黑的腳印……
有一座“九烈士”合葬的墳塋,他們在一次搶救國家財産中,葬身火海,最大的21歲,最小的只有18歲……
撫摸著一座又一座安臥著如花季一般生命的墓碑,心痛如割。這些可愛的戰士,由於分工不同,有的人甚至連一次發射都沒有見過,但是,發射場上的火箭和衛星始終在他們心中升騰。
今天,當我們走進烈士們生前戰鬥過的一座座軍營,依然能感受到無處不在、生生不息的英雄魂魄。
我們來到了中心一個技術保障單位,見到了8位6級士官,最大的57歲,最小的也已經50歲,8個人的年齡加起來是418歲,他們笑稱自己是全軍最老的兵。
從十七八歲穿上軍裝,來到戈壁灘,他們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應了當年人們的一句話:“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8人中,有兩個人的兒女也穿上了軍裝,在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工作,其中李振強的兒子恰恰和父親同一單位,少尉軍銜,是父親的上司。
當我們跟隨他們穿過一間間被高溫和噪音淹沒的車間,難以想象他們這輩子是靠了怎樣的堅韌走過來的。其實,他們早就可以光榮退伍,離開戈壁。
但是,工作需要——就是他們留下的全部的理由。
在一個叫做“70公里”的地方,我們還見到了負責養護運輸火箭衛星專用鐵路線的戰士。這個站點處於大漠風口,風沙肆虐時,鐵軌常被埋到一米多深。他們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扒沙”。
握著他們粗糙堅硬的手,我們印證了那個讓人心酸的故事:一位將軍來視察時,與戰士挨個握手,當握到第5位時,將軍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奪眶而出:“看臉都是十七八歲的孩子,手卻像七八十歲的老人哪!”
在這大漠戈壁,在這托舉起火箭衛星飛船,托舉起共和國一個個嶄新高度的地方,一代又一代航天人,所付出的又何止是雙手,又何止是青春年華。
發射測試站官兵只不過是萬千無私奉獻的中國航天人的一個縮影。
就在11個月前,2005年10月17日,神舟六號載人飛船成功返回祖國。今天,我們又一次來到這戈壁深處的烈士陵園。終年不斷的大漠長風,撲打著弱水河邊的胡楊林,迎風佇立的一座座墓碑,依舊深情地守望著遠方,守望著他們生前為之奮鬥,他們的傳人還將繼續奮鬥的航天事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