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谷超豪(右)等在談論力學中的數學問題(資料照片)。車,行駛在從溫州開往上海的路上。指點著窗外各處熟悉的景物,谷超豪向他的學生,復旦大學副校長陳曉漫講述著自己如何從這裡一步步走來,求學、革命、教書育人。這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見證了谷超豪人生軌跡中交織的三段經歷、三種身份——數學家、革命者和教育功臣。在八十多年的人生歷程中,他的科學研究事業始終與革命建設事業、教育事業緊密相連。新華社發
新華社北京1月11日電(記者 胡浩)車,行駛在從溫州開往上海的路上。指點著窗外各處熟悉的景物,谷超豪向他的學生,復旦大學副校長陳曉漫講述著自己如何從這裡一步步走來,求學、革命、教書育人。
這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見證了谷超豪人生軌跡中交織的三段經歷、三種身份--數學家、革命者和教育功臣。在八十多年的人生歷程中,他的科學研究事業始終與革命建設事業、教育事業緊密相連。
“稚年知國恨,揮筆欲請纓”
車窗外的樹木迅速地倒退,將谷超豪的思緒拉回到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
剛剛進入初中的谷超豪見到了日軍轟炸溫州的慘烈景象。敵機轟鳴、炸彈尖嘯,房屋在瞬間被炸毀,全校師生不得不跋涉逃難。
國家民族的危急讓從小便以孫中山先生“青少年要立志做大事,不可立志做大官”來勉勵自己的谷超豪暗下決心,為國家的興亡承擔自己的一份責任。他立志:一是做革命者,救國救民,一是做科學家,改變世界。
14歲的谷超豪加入了中國共産黨。他不僅寫文章、貼標語,為抗日宣傳做後勤工作,更篤志鑽研科學,學習用自然科學解釋世界、改造世界,改變國家的命運、人們的生活。
“稚年知國恨,揮筆欲請纓。讀書明真理,宣誓向紅星。”谷超豪回憶起早期革命歷程時,這樣寫道。
要做革命者,也要做科學家。“在搞地下工作的時候我就不想數學,在鑽研數學的時候也不想地下工作。我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能有精力平衡好兩者。”谷超豪回憶説。
1943年,自小喜愛數學的谷超豪考入浙江大學龍泉分校數學系。他積極參加黨的地下工作,組織求是學社,學習馬列主義,參加“五二〇反饑餓反內戰”學生運動,同時,他開始了鍾愛一生的數學研究生涯。
“人言數無味,我道味無窮”
谷超豪在大學三年級時遇到了仰慕已久的數學家蘇步青。
“一開始,蘇先生就給了我一篇道格拉斯的變分反問題的論文。”谷超豪説,“當時我還是學生會負責人,在緊張的學生運動中非常繁忙,不過我仍強迫自己抽出時間攻讀論文。”
接近100頁艱澀難懂的論文讀完,谷超豪明白了一點:“有信心加努力,總歸能學懂的。”
在蘇步青的指引下,谷超豪對數學從有興趣到有信心,從喜愛到癡迷,為這門科學奉獻終身--“人言數無味,我道味無窮。良師多啟發,珍本富精蘊。解題豈一法,尋思求百通。幸得桑梓教,終身為動容。”
在睡夢中解題,這樣傳説中的故事曾真實發生在谷超豪的身上。有段時間,他對蘇步青先生課程中“K-展空間”非常感興趣,日思夜想。一天晚上在睡覺時,靈感忽然來了,谷超豪忽然設想出有關子空間理論的一種想法,並構想了一種適宜於解決這個問題的新方法,於是他立即翻身坐起,徹夜進行大量複雜的計算,終於獲得成功。
“我拿著這些結果向蘇先生彙報,他非常高興。”谷超豪説,“這是我在蘇先生指導下完成的最初的系統性的研究。”
在蘇步青教授領導下,谷超豪很快成為中國微分幾何學派的中堅,在一般空間微分幾何學的研究中取得了系統和重要的研究成果。他的博士論文《無限連續變換擬群》被認為是繼20世紀偉大幾何學家E·嘉當之後,第一個對這一領域做出的重要推進。
要做科學家,也要做革命者。這一點,在科學浩海中盡情暢遊的谷超豪從未曾忘卻。新中國成立後,谷超豪的革命熱情轉化為社會主義事業的建設熱情,他的信仰是:“看準國家需要什麼,然後盡力去做。”
20世紀50年代末,正當谷超豪在微分幾何方面取得了一定成就的時候,前蘇聯的人造衛星升上太空。谷超豪敏銳地看到國家科學事業發展需要尖端技術,這對數學提出了新的要求。他毅然將自己的主要精力投入到偏微分方程這一嶄新的研究領域中。
為解決平面超音速機翼繞流問題,他開始以高速飛行為實際背景,以超音速繞流問題作為一個模型開展研究,解決了一系列混合型偏微分方程的難題,系統地開創了多元和高階混合型偏微分方程理論。事實證明,他的努力不僅在該領域取得了重要突破,得到國際同行的高度評價,也為我國高速飛行器的研製等重大國防科研項目做出了貢獻。
圖為1995年谷超豪接受柏寧頓孺子牛金球獎(傑出獎)(資料照片)。新華社發
“請勿歌仰止,雄峰正相迎”
“越做越好,這是他對自己的要求。”谷超豪的學生,數學家李大潛院士説,谷超豪總是不斷要求超越現有水平,要麼繼續深入,要麼開拓新的領域。
在科研和人生的道路上,谷超豪也在不斷超越。
1974年起,諾貝爾獎獲得者楊振寧教授到復旦大學訪問,並提出與谷超豪共同開展數學物理方面的研究。谷超豪勇敢地接受了邀請,並與同為數學家的夫人胡和生一道,著手攀越另一個高峰。在合作努力下,谷超豪很快解決了“洛侖茲規範”的存在性問題,並將之用於解決楊·米爾斯方程的初始值問題,獲得了多項很有意義的成果,被楊振寧比喻為是“站在高山上往下看,看到了全局”。
著名的物理學雜誌《物理學報告》曾為此出了一本專輯,並特意附上了一頁中文摘要。
1980年,谷超豪在規範場研究的基礎上,從物理學中提煉出了“波映照”問題,開創了“波映照”的研究新領域,引發了國際上許多著名科學家的後續研究,他的論文成為這一領域的經典性引文。
“上得山丘好,歡樂含苦辛。請勿歌仰止,雄峰正相迎”--谷超豪在科學探索的道路上永不停歇。谷超豪共發表數學論文130篇,在國際著名出版社Springer合作出版專著兩部,在75歲高齡時,他還一年發表了三篇論文。
“笑傾驕陽不零落,撫育精英毋閒空”
“我最高興的事情,一是解決了數學問題,二是看到學生取得成績。”
1953年,谷超豪到復旦大學任教,歷任副教授、教授、數學系主任、數學研究所所長、副校長兼研究生院院長。1988年至1993年,他任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校長。2000年起兼任溫州大學校長。谷超豪在革命、建設、為學的同時,還傾心育人,桃李天下。
谷超豪的弟子,29歲的謝納慶還清楚地記得兩個場景:
--2007年3月,華東醫院。病房裏堆滿書籍,挂著從護士辦公室臨時借來的黑板。因腿腳受傷正在住院的谷超豪坐在病床上,聽取謝納慶博士論文的預答辯。他聽得很仔細,不時提問,並給出修改建議。
--復旦大學數學系教室。學生和青年教師組成的數學物理、幾何討論班正在舉行。謝納慶在黑板前解讀一篇科技文獻。遇到一個自己也不太清楚的問題時,謝納慶含糊其辭,意圖一帶而過。不想在台下聽得認真的谷超豪立刻打斷他,讓他把這個問題的本質解釋清楚。謝納慶愣在臺上,再次“挂黑板”了。
“偏憐人間酷暑中,朝朝新蕾化新叢。笑傾驕陽不零落,撫育精英毋閒空。”谷超豪對弟子們嚴格,卻又溫暖;關心,但不縱容。
謝納慶説,青年教師討論班,谷超豪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參加;學生的論文,他親自修改,但從不署名。
谷超豪的學生,中科院院士洪家興説:“我做谷先生的學生時,論文題目的確定和具體做法都是先生一手指導的,但他從來不在論文上署名。”
洪家興説,在一次會議上,谷超豪很嚴肅地指出,如今的研究生教育中,有些教授把學生當成廉價勞動力,學生則稱呼導師為“老闆”。“這樣很不好。”谷超豪説,教書育人不是商品買賣。“選擇做教師,就是選擇了責任和奉獻。”
從溫州到上海,不遠的路程,漫長的回憶。
回首谷超豪八十余載的人生歷程,奮鬥不止、奉獻不息,無論是作為革命者、數學家,還是教育家,他都碩果纍纍。
正如素來喜愛古典詩詞的他自己所寫:“數苑從來思不停,穿雲馳車亦有成。”
看數學家答題——谷超豪30分鐘印象記
新華社北京1月11日電(記者胡浩)不修邊幅、木訥、嚴肅,這些以往對數學家的刻板印象,在谷超豪走進會議室接受記者採訪的短短30分鐘內被一一顛覆了。
答題的態度:謙和
深灰色大衣搭配含蓄的暗紅羊絨圍巾,梳理齊整的銀發,謙和親切的笑容,儘管已是84歲高齡,谷超豪先生給人的第一印象仍是精緻、儒雅、風度翩翩。
無怪乎此前谷先生的學生劉憲高教授向記者們介紹,“很多人都説,谷先生是復旦最有紳士風度的學者之一。”
“他沒有任何架子,對所有人都很客氣。我幾乎從沒聽他説過使人難堪的話。”劉憲高回憶説。
微笑地向在座各位點頭示意後,谷超豪落座接受提問採訪。
答題的特點:簡明
數學家答記者問,特點相當鮮明:反應機敏、答案簡短。
——“恭喜您獲得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您有什麼獲獎感言嗎?”
“感謝小學、中學、大學老師。”
——“獲獎之後,您有什麼計劃和安排?”
“還會繼續努力工作。”
——“您覺得您成功的原因是什麼?”
“努力和好的老師的指導。”
——“怎樣進一步做好中國的數學科普工作,深入淺出地讓百姓們走近和了解數學?”
“建議讓更優秀的作者來寫科普的書。”
答題的主題:赤誠
無論記者們問怎樣的問題,谷超豪都能用最簡潔、最準確的語言,乾淨利落地給出答案,卻處處表達著對祖國的赤誠、對科學研究的熱愛、對教育事業的投入。
面對“數學研究是不是需要甘坐冷板凳的精神”的提問,谷超豪説,“能解決複雜問題是件高興的事情,不會寂寞。”
“數學是很美好的。”
“如果看準了一項研究是國家需要的,那就應該盡力去做好。”
“學生要取得成就,需要對創造感興趣,對新鮮事物感興趣,對解決問題感興趣。但最重要的品質,就是願意為祖國作貢獻。”
“我最高興的事情,一是解決了科學問題,二是學生作出了成績。”
答題的內容:廣博
聽説除了數學之外,谷超豪最感興趣的是古典文學,記者們追問起這方面的問題。
“詩人中我比較喜歡杜甫,因為他的作品更多反映的是社會民生。”
“我愛讀《三國演義》,因為這是一本很聰明的書,寫了很多聰明的人和聰明的事。”
“數學和詩詞有許多相通之處,比如數學重視對稱,中國古典文學中也講究‘對仗’,很有味道。”
“數學是門廣泛的學科。我主張對數學本身有研究外,對一些交叉學科,也都應該有一定了解。”
答題外的收穫:童真
在30分鐘裏,這位銀發蒼蒼的耄耋老人,坦然展示了他數十年來的為人之道、為師之道和為學之道,更讓在座之人在收穫答案的同時,收穫了一份童真。或許,正是這種乾淨單純的心態,讓他在科學探索生涯中心無旁騖、朝氣永存。
有記者問谷超豪一天的生活是怎樣的。他回答“我每天早上七點起床,生活很規律。”
記者追問:然後呢?
“然後做研究啊。”
“除了研究數學呢?”
他很認真地想了想,無辜地朝記者一攤手,“就是研究數學,沒什麼了。”
谷超豪先生的夫人胡和生也是一位數學家,與谷先生同樣曾師從數學家蘇步青,又同樣成為中國科學院院士。
對於這樣傳奇的兩位數學家之間的愛情,記者們自然不會放過。
“我們倆最好的就是,兩人研究的事情互相都熟悉,都能理解。”谷超豪説到這裡頓了一頓,帶著略微有些孩子氣的表情,補充説,“所以我要更努力,把研究做好一些,這樣她就會更重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