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成都5月5日電(新華社“新華視點”記者 李柯勇、儲國強、侯大偉)王春邦坐在重建的農房前,樂呵呵地看著孫子。如果不經人介紹,誰也看不出這位56歲的普通農民有什麼特別之處。去年汶川大地震,他被埋地下164小時。
從理論上説,在沒有食物和飲水的條件下,人類的“生存極限”是72小時。而地震發生後,在搜救者和被困者的共同努力下,這一極限一次次被打破,少數人甚至創造了生存100小時以上的“生命奇跡”。
究竟是什麼支撐著他們逃脫了死神的魔掌?在汶川地震一週年之際,記者回訪多位曾經創造生命奇跡的倖存者,聽到了徘徊在生死邊緣的獨特體驗,看到了劫後重生的新的生活狀態……
那些習以為常的精神品格竟是如此寶貴
樓板砸下來,被沙發撐住了,留下一條兩尺來高的狹長縫隙,這就是大地震給四川省什邡市紅白鎮中學職工李克成留下的生存空間。起初四週一片黑暗,第二天忽然發現左腳邊有個雞蛋大的小洞,空氣可以透進來,隱約有一點光。從這裡,他看到了生的希望。
自從2008年5月12日被廢墟掩埋那一刻起,50歲的李克成從來沒有放棄希望,他堅信親人、政府一定會來救他。而小洞的發現,更讓他堅定了信心。這個管道過於細小,外面的人聽不見他的呼救,但他仍然很樂觀。
為了希望,他什麼都可以忍受。他吃掉從身邊摸到的4張學生作業紙,用一隻空塑料瓶接自己的尿液喝。後來連尿也沒有了,他就用與妻兒重逢的想像安慰自己。105小時後,吊車終於拉開了壓在他上方的樓板。
記者發現,儘管倖存者受困環境和心理狀態各不相同,但他們都從某一方面獲得了獨特的精神力量。對李克成起了關鍵支撐作用的,就是“希望”。
對於王春邦來説,則是“從容”。地震時,他正在青川縣石壩鄉一座礦山上,不由自主地滾到一輛小拖拉機底下,上方堆了三四米厚的山石。他沒有紙可以吃,也沒有空瓶子,只能用唯一能動的左手蘸著打濕了褲子的尿液潤潤嘴唇。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奢望自己能得救,這個地方是荒山野嶺,誰也不會想到這兒還埋著人。這麼大的災,山下的家和親人一定也陷入絕境,就更沒啥指望了。
沒有光線,沒有聲音,沒有日夜,王春邦就那麼茫然地躺著。開始還想想家人,後來就只剩了一些零碎混亂的夢,最後乾脆連夢也沒有了。他心氣平和,也不著急了。
這種從容淡然,讓他整個身心進入了一種無比寧靜的狀態。在這樣的狀態下,體內的生理循環減緩了,最大限度地保持了體力。164小時後,解放軍戰士找到了他。
“團結”,歷經災難的袁玉松重新認識了這兩個字。他和7名工友帶著從工棚裏搶出的10斤大米,在綿竹清平鄉荒涼的大山裏堅持了17天,成為汶川地震最後的獲救者,靠的就是團結的力量。
為了走出大山,他們曾經花兩天時間爬到了海拔約4000米的高度,可是路斷了,結果無功而返。17天,似乎他們已經被遺忘在了世界的邊緣。可是,當暴雨傾盆無處躲藏時,他們緊緊抱在一起,用彼此的體溫取暖。當老人、傷員走不動時,其他人就扛起他們的東西,攙扶著他們前進。當鍋裏的“米粥”稀得幾乎是清水,大家都坐在地上絕望地流淚時,總有人咬牙站起來,攥緊拳頭説:“不能放棄,一定要堅持下去!”
“我們從沒想過要分開。”袁玉松説,“大家在一起還可以互相幫助,一個人就更沒法對付那樣的環境。而且,我們是一個團隊,大家説好了,死也要死在一起。互相鼓勵是我們心裏最大的力量。”
“友誼”,這是馬元江的深切感悟。地震時,他被埋在了映秀灣水力發電總廠辦公樓廢墟下,179小時後獲救。為什麼他能夠堅持住?後來醫生分析過,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堅強的意志、超常的自我心理調節能力都是重要因素。但他自己記憶最深的,是與另一位被困者虞錦華的生死對話。
當時,他倆被埋位置相距約8米遠,透過磚石的縫隙,可以聽到彼此的聲音。在儘量節省體力的前提下,他們互相打氣。
“如果我出不去,看到我的小孩虞姐你多幫忙。”馬元江説。
“堅持了這麼長時間了,馬上要救我們出去了,千萬別泄氣。”虞錦華説。
虞錦華在150小時後獲救,但必須接受現場截肢。她疼得痛苦喊叫,馬元江就對她喊:“一定要撐過去,撐過去就獲救了。”
虞錦華被救出廢墟時還掙扎著對馬元江説:“我一定會讓他們救你出去的。”
馬元江記著她的話,告訴自己:一定要挺下去!他又堅持了29個小時。
勇氣、樂觀、堅強、毅力、親情、關懷、夢想、愛……這些平時人們習以為常的精神品格,在絕境中轉化成了強大的生命力,如一盞盞明燈照亮黑暗。
“重返人間”的一刻獲得生命昇華
對生還者來説,獲救那一刻相當於從死亡線上重返人間。被困100小時以上的生還者説,那是他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從最深的劫難中重生,獲得的不僅是第二次生命,更是生命的凈化和昇華。
2008年5月16日23時許,李克成看到自己腿上的樓板被移開了,一道燈光掃過。那一刻,他覺得那燈光比黎明的曙光還要美千萬倍。他大聲呼救,挖掘機立即停止了作業。他的妻子和女兒哭叫著撲到廢墟上,摸他的腿,扒開他旁邊的磚石。
在紅白中學廢墟裏被埋4天多,李克成都沒哭過,這時淚水一下就涌出來了。那些天,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心裏默念:假如我死了,希望妻子和女兒能夠堅強地活下去。果真與妻女重逢了,他還有點不敢相信。他意識到,妻子和女兒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5月19日中午聽見有人説話時,王春邦還以為是幻覺。人們搬開山石,把他拖了出來,他看見了5個解放軍戰士,還有村裏的幾個鄉親。陽光太強烈,他只好閉上眼。這時他高興地確信,自己真的沒死。
在礦山裏被埋7天的他非常驚訝,人們怎麼能找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事實上,當他獨自呆在死寂黑暗中時,外面的搜救一刻也沒有停止。有的家屬已放棄並開始撤離,濟南軍區某部的小分隊仍在村民指引下繼續搜救,最後在一個塌方處聽到了王春邦微弱的喘息聲。
戰士們用一塊布矇住他的眼睛,用擔架抬著他步行整整15公里,送到了鎮上的醫療點。他沒有哭,但原本已接近枯萎的心中陡然生出了新芽:生活沒有結束,大家沒有忘記他。
面對記者的採訪,生還者都將自己的“第二次生命”歸功於救援人員。在看到救援者的手伸向自己時,他們空前深刻地體會到了生活是多麼美好。
5月28日,早已斷糧的袁玉松和7名工友的忍耐力幾乎到了極限。前兩天,直升機已經發現了他們,但礦山上空有交錯的鋼絲和一排密集的高壓線,飛機多次盤旋,卻無法降落。28日一早飛機又來了,工友們又跳又叫,可飛機這次甚至都沒有盤旋,直接飛到遠處去了。大家絕望地慢慢往回走。忽然,背後有人喊:“老鄉!”
原來,直升機是飛到了兩公里外的一個緩坡上空,4名官兵順著吊索降落到地面,再步行找到受困者所在地。絕處逢生的工友們緊緊抱住救援隊員,失聲痛哭。
在災難之下,似乎被困者與救援者之間有一個生死約定。在廢墟裏:“我相信你們會來救我!”在廢墟外:“我們相信你還堅強地活著!”這種無聲的約定凝結著人間真情,創造了生命奇跡。
“我希望留住生活中每一個美好瞬間”
曾被埋廢墟179小時的馬元江如今已經正式上班了,雖然左臂戴著假肢,但基本能夠正常工作。他説:“我現在吃什麼都香。既然倖存下來了,就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地震中,很多同事不幸遇難。好好活著,就是對他們的祭奠,也是對那些幫助過我的人最好的報答。”
一年來,王春邦一家被安置到了離老家約200公里外的廣元市元壩區太公鎮長岩村,蓋了200多平方米的新房子,全家8口人住在一起。國家給了2.6萬元重建補助,貸款2萬元,又自籌了2萬元,他家的積蓄基本上用光了。花銷不少:引自來水掏1500元,通電又花了700元。全家的收入就靠每人8分田地、一畝山林,此外兩個兒子在附近建築工地打點零工。
王春邦曾經被壓7天不能動的右臂還有些麻木,需要吃藥調理,但他樂觀、豁達:“這裡鄉親對我們很好。剛來時住在一位村民組長家裏,鄰居們送來了油和米,我們很感動。日子總會慢慢好起來,死都死過一回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也許是被困17天時間太長了,袁玉松在獲救之初表現出明顯的後遺症:怕冷,不敢進屋。山間的塌方、滑坡、泥石流不時浮現在眼前,他總是怕頭頂的東西塌下來。這種狀況到一週後才逐漸好轉,而體力的恢復用了幾個月。
記者到來時,這位建築公司經理正坐在自家板房裏看電腦。他為重建住房的資金髮愁,因為城裏建房的成本比農村高得多。這個39歲中年男子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他黝黑面色上一直洋溢著的自信的微笑。他説:“假如再次面對死亡,我會比以前更加冷靜。”
李克成去年獲救兩個月後就回到紅白中學上班,每天早起晚睡,總是盡可能多幹活。他説:“現在想讓我休息我都不願意,因為我要感謝的人太多了。”他和妻子已經決定以後要把眼角膜捐獻給國家。
地震後,他花1800元買了個小數碼相機,去哪兒都帶著。他説:“我希望留住生活中每一個美好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