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歷史深處的村落——閩粵滇傳統村落保護觀察
中央政府門戶網站 www.gov.cn 2014-09-25 10:46 來源: 中國政府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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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九月初,記者用一週時間走訪了閩粵滇三地的若干傳統村落。這些村落地處偏遠,有的甚至是人跡罕至,它們來自歷史的遙遠處,亦被掩蓋在青山綠水的縱深。它們均被列入住房城鄉建設部、文化部、國家文物局、財政部公佈的首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其保護的進程雖然有快有慢,但亦有不少可喜之處。

原始的風景

今日的傳統村莊,在崇山峻嶺間依然保存著自然生態的詩意純凈——桂峰村的鳳凰奇形,氣勢淩厲;厚豐村的群山綠透,夕陽落日,精美壁畫;南華又廬的寧靜田園,滄桑榮枯,恢弘大氣;蒼臺村的民族風情,半山而居,水田牛耕;團山村的田田荷葉和波光瀲艷的十七孔橋,令人流連忘返。炊煙裊裊,清風徐徐,青山綠水,自我明媚,這裡不應該只有留守老人與留守兒童,美麗的村落在呼喚更多的來人。

即使在政府投入保護的今天,傳統村落還在以每天一村的速度在消失。厚豐村鄭氏大厝的負責人在採訪結束時一再表示,請記者同志一定呼籲保護一下,像鄭氏大厝這樣的院落本來有六個現在只剩下一個了,如果不保護,這最後一個也將消失了。現在只能是資金到位一點修一點保一點。參觀者走向大巴車的時候,還不斷回頭張望,鄭氏大厝在夕陽晚照裏,顯得那麼美麗又孤寂。尤溪縣正在準備建立由各界代表人士組成巡迴督察團,監督傳統村落的保護工作,希望能早日落實。

建築本身就是藝術與文化。古代工匠非常富於設計的智慧,古建築往往是兼具功能性和文化內涵以及藝術審美價值。比如書京村土堡不僅外形優美,而且具備軍事防禦,防水排水,通風透氣等功能。河源林寨古村裏的四角樓2006年曾經遭遇極大的洪水,被淹4米多而巋然不倒,完好如初。而這些建築的材料,只是糯米粉、河沙、河卵石一類傳統材料,環保且堅實。林寨古村裏還有不少葫蘆形狀和竹子形狀的排水管,青綠的顏色和美好的形態,引起諸多聯想,遙想古人聽著水聲潺潺,看著雨水沿著青碧的竹管徐徐流下,充滿了藝術美感。團山村民居中每座建築裝飾的木雕、石雕、磚雕及彩繪書畫,製作精細,簡繁得體,美輪美奐,令人嘆為觀止。尤其是百花窗,窗上有超過一百朵鮮花造型,精美絕倫,無一雷同,且全非真實花卉,完全來自藝人想象……每個細節都有內涵,都有故事,都值得細細品味。每個地方都有其特殊的文化特色和建築風格,閩南、客家、嶺南,僑鄉,彝族……或純粹或多元或融合。

蒼臺村古樹下的人們,身著民族盛裝,載歌載舞,身材瘦小、膚色黝黑的小孩子們也跟著大人踏著節奏跳起舞來,老人抽著水煙坐在草地上,笑瞇瞇地看著孩子。蒼臺村的唱經人穿著藏青色民族服裝,戴著一頂破損的據説是明代的斗笠帽,手上是有久遠歷史的經卷,身旁立著一柄古樸的手杖。大家湊近看那破舊的彝文經卷,那文字竟類似象形文字。他手撫經卷,手指滑過文字,口中唱念熟稔。全村人和遊人都癡癡看他,尤其是孩子,目光中充滿了驚奇和敬畏。他已經60多歲,可是至今沒有傳人。如果不加保護,過不了多久,唱經就將失傳。老人們拉奏的琴聲穿越了時光變幻和歷史滄桑。儀式的美好令人遙想歷史的久遠。蒼臺是古老的彝寨,這裡曾是雲南通往東南亞絲綢古道上的重要驛站,也是納樓土司派重兵把守的要塞,一座座土坯房緊密相連,形如古堡,十分奇特,被稱為“哀牢山中的布達拉宮”。山尖雲海繚繞變幻無窮,山下美麗的紅河靜靜地流過。

“修舊如舊”,簡單的四個字,卻很難實現,原汁原味的場景再現,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一片青苔,一株蘆草,細節上古樸的味道難以追尋。好多傳統村落和民居都存在被破壞或者建設性破壞現象,即使修復也面目全非。福州大學建築學院的張教授,講了一個被毀壞的古村的故事。一個古村被火後,村民進行了重建,重建中推倒了很多精美的傳統建築,重造為千篇一律的現代樓房。張教授自己曾經出過十幾萬元搶救古建築,但對於龐大的修繕費用來説,也只是杯水車薪。在對傳統村落的保護中還容易出現過度開發旅遊的誤區。梅縣僑鄉村一些建築被商人開發後,風格變得不倫不類。

當原始風景漸行漸遠,當修復建築的滄桑感蕩然無存,專家學者痛心疾首卻只能扼腕嘆息。

大匠的困惑

傳統工藝是傳統村落保護的重要方面,但目前這一行當卻是日漸式微。大量的古建築等待修復,千方百計蒐羅購買來古磚古瓦,卻發現找不到精通傳統建築的匠人。往往當地已經找不到傳統工匠,還要遠至其他省份尋找熟悉這種建築風格的匠人。紀師傅就是尤溪縣從浙江請來的傳統工藝人,他的手藝令兩位教授讚口不絕。他不僅修舊如舊,風格和諧,而且在細節上的功夫也做得非常到位。在好多新修復的房柱上用毛筆寫著建造日期和工匠名字,這樣傳統記憶形態特徵就被記錄了下來。

頭戴安全帽站在烈日下的紀師傅説,現在已經很難找到學徒了。年輕人都去大城市打工了,沒有人能夠有耐心學習傳統工匠手藝。現在福州廈門一帶修理工一個小時都三四百元,而做這些古建築修復,一天才兩百多元,而且都是在偏僻艱苦的地方作業,再加上傳統工藝繁瑣,雕花描畫等等,不容易出活,非常考驗耐心和功夫。“現在的年輕人,真的很少能做到啦!”現在整個福建省,傳統工匠也只余二百多人。而建水古街的修復工地上,尚還能找到年輕的工匠,問及收入,小夥子站在邊陲小鎮的烈日下靦腆地笑笑,始終沒有回答。只是説:“傳統工藝還是挺好的。”

廈門大學建築學院的戴教授也充滿了困惑:傳統村落保護與領導政績無關,往往不受重視。設計圖紙有些是學生所畫,沒有現實可操作性。資金走向不明,往往是投入了不少錢,卻因為環節過多,監管不善,缺乏審計,資金最後都不知去哪了。而且古建築的招投標也不同於現代建築,沒有定額,沒有標準,很是混亂。另外,還存在不少建設性破壞,出現不少古街被改造後變為死街的現象。

沒有實踐的持續發展,理論也難以為繼,這是張教授的困惑。理論研究囿于實踐的停滯,古建保護的課題難以持續。兩位教授都倡議建立古建築隊伍專家庫,保護傳統建築人才。

其實早在2012年,住房城鄉建設部已經聯合文化部、財政部,成立了傳統村落保護專家委員會,2014年住房城鄉建設部又成立了傳統民居保護委員會,並開展了大量的工作,且推進力度一直在不斷加強。在住房城鄉建設部、文化部、國家文物局、財政部近日出臺的《關於切實加強中國傳統村落保護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意見》)中,明確要求要儘快完善技術、組織和人員保障。省級四部門要會同縣級部門儘快確定駐村專家,建立本地傳統建築工匠隊伍。中國傳統村落所在地要明確1名縣級領導挂帥,1名懂專業的鄉鎮領導具體管理實施項目,1名駐村專家入村指導、1名帶班工匠主持項目實施。每個中國傳統村落要指定1名村級聯絡員。

美德的教育

傳統民居往往是大戶世家,而且基本是書香門第,宅中所有的壁畫、雕刻,書法、對聯等無不反映主人的志趣、修養和節操,可以作為今人廉政和美德教育基地。河源林寨就有很多廉臣廉吏、革命志士、報國英豪的廉政典故,該地也在打造廉政文化教育基地。

而美德教育在幾乎所有的村落都俯拾皆是。“樂善不倦”“眷求惟一”等等字眼挂上門牌,二十四孝圖往往以各種形式或雕或畫展現得淋漓盡致。好多家訓在今天看來依然充滿人生的智慧。比如團山村“忍”的家訓,張氏宗祠的楹聯“一勤天下無難事,百忍堂中有太和”,這是其家族代代傳承的處世哲學,足見修養與品格。

現在的人們,奔忙追逐流行元素,卻無暇顧及身邊充滿內涵與教養的傳統文化。“現在最美好的東西大家熟視無睹,而以往的鄉村,曾是公共文化最好的地方。”廣東工業大學的教授朱雪梅感嘆。

農民的心聲

住還是不住?守著祖屋的村民們對傳統村落的看法不同於政府、專家、商人。他們紮根土地,沒有文人對農耕的浪漫想象,也沒有距離産生美的城裏人對鄉村的玩味與調劑。在大部分農民眼中,鄉村居住條件差,村民收入低,孩子上學難,老人就醫難。

在蒼臺村,整個村子裏要找好久,才能找到一個有抽水馬桶的人家。村子裏到處飄滿了豬糞的味道。我們問一個坐在屋門檻上刨木花的屋主,他説一家五口一年的總收入才3000元。房間非常暗,進屋後要好一會兒才能看清陳設。這樣的房子不改造,誰願意住呢?在條件稍好些的桂峰村,坐在村口的老太太滿口方言地告訴我們,兒子在縣城打工,但她自己仍然希望住在老房子裏,希望村裏搞旅遊發展經濟。而更多人選擇的是逃離而非回歸。厚豐村里正在給孩子喂飯的年輕媽媽語氣充滿抱怨:“誰願意住老房子呀!條件這麼差!”在蒼臺村,一群即將20歲的彝族小夥子坐在昏暗的土掌房裏看電視,雖然土掌房冬暖夏涼,但年輕人異口同聲表示想住新房子。而那些坐在教室裏的鄉村孩子,她們望向窗外的眼神,讓人永遠不能忘記。她們,一定也想早點走出這沒有盡頭的重重大山吧。重返鄉村,重建鄉村,仍然顯得那麼遙遠。

城鎮化的車輪飛馳而過,逆城鎮化的腳步,顯得步履維艱。守望傳統村落的他們留下來了,但必須面對土地秩序、鄉村規則和市場邏輯。在尊重土地、順應鄉土傳統之外,如何合理地分配利益?團山村的張立永老先生,是張氏傳人,也曾是一名校長,76歲了依然思路清晰,他説,要保護傳統村落,必須調動三個積極性:政府,社會資本,農民群眾。現在最重要的是調動農民的積極性來參與,因為農民才是這些房子的主人。團山老百姓現在還沒有給這些房子當過家。每年一平米兩元錢的補助,對於群眾來説,如同雞肋。老百姓沒有得到合理的利益分配,很難有保護的積極性。村裏的負責人解釋説,本地産業發展水平低,經濟落後,資金籌集渠道單一,投入不足,保護難度大,但年底會出新的規劃方案,到時會有資金補貼和保底數字,情況會有改善。福建的兩位教授和朱教授也一直呼籲,要讓農民最大獲益,要自下而上調動農民的積極性來保護傳統村落,這才是根本。

明天的村莊

未來的傳統村落何去何從?保護,義不容辭。無論如何,“保下來”是第一位的。如何保下來?我們到底缺什麼?理念?資金?傳統匠人?近日出臺的《意見》可謂恰逢其時,提出“見人見物見生活”,對各項亟待加強的保護工作均給出了及時、全面、理性、智慧的回答。

在《意見》中,首先要求嚴格執行鄉村建設規劃許可制度。要求抓緊做好中國傳統村落保護髮展規劃審批工作。鄉村建設規劃許可應根據審批通過的保護髮展規劃確定的傳統格局、建築風格、外觀形象、建築材料、色彩等規劃條件核發。住房城鄉建設部、文化部、國家文物局、財政部將對保護對象實行掛牌保護,嚴禁拆並中國傳統村落,同時安排駐村專家在傳統村落項目實施期間入村督導。

《意見》還明確,四部門將建立專家巡查督導機制,加強項目實施的檢查與監督。四部門將組織傳統村落保護髮展專家委員會及工作組專家分片區巡查傳統村落各類項目。建立中國傳統村落保護項目管理系統,實時跟蹤每個項目的實施信息。開通中國傳統村落網站公開舉報電話、郵箱和微信平臺,接受公眾對各類破壞行為的舉報。省級住房城鄉建設、文化、文物、財政部門每年2月底前將保護項目實施情況匯總報送四部門。

在旅遊開發上,《意見》作出了更加理性和長遠的保護規定。在傳統村落內開展旅遊和商業開發類項目要堅持適度有序原則,反對整村開發和過度商業化,加強村落活態保護,要讓傳統村落見人見物見生活;支持開展傳統民居産權制度改革試點,鼓勵社會力量通過捐資、投資、租賃等多渠道參與中國傳統村落保護。

除了旅遊,保護中還要積極進行其他模式的探索,合理選擇發展模式,因地制宜尋找保護與發展的平衡點,為村落提供“自我造血”的動力與活力。民間資本的進入要尤其小心謹慎,政府要給予引導和規範。“做這項工作,最要緊的是不能急功近利。”幾乎每個專家都會這樣説。

尤其不能忽視的是,在保護中要致力於鄉村精神與文化的傳承。要想真正讓村民自發自覺地保護傳統村落,不僅要有物質補助,還需要恢復鄉土的尊嚴和自豪感。僑鄉村南華又廬的80歲老人對於潘氏祖居的打掃維護也很盡心盡力,他並未有任何報酬,只是出於保護族人財産的榮耀與自豪感。其實,即使建築與民居被不可抗原因而摧毀,但非物質文化遺産依然可以留存與傳承。正如廣州工業大學的朱教授所説,村落中的老人是歷史見證者,要請他們講述歷史,然後梳理分類,把破碎化斷裂化的東西粘連起來,留給後人一個完整的歷史文化根脈。要把歷史帶到新村,新村規劃時複製記憶性元素和基因族譜,不管走到哪,都找得到自己的根。在今天,書院會消失,繡樓會消失,花園會消失,但祠堂很難消失,它是凝聚鄉愁記憶的地方。

鄉愁,是對傳統鄉土價值的認同和追求。對傳統村落的保護,是對即將淪陷的故鄉的拯救,是消弭城鄉裂痕,是適應鄉村邏輯和規則。它不是一場刻意鄉愁的旅行,不是一場眾聲喧嘩的做秀跟風,不是官方的一時興起,不是學者的心血來潮,不是城市文人對鄉村田園牧歌式的意淫與想象,而是我們每個人從心底裏尊重歷史,傳承文化,善待自然,不忘祖先,理解人倫,是現代中國對古中國的深深致敬——讓傳統優雅地活在當下。(盧靜娜)

責任編輯: 盧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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