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東平:教育領域應大力簡政放權
“今後事情成敗的一個重要關鍵在於人才,而要解決人才問題,就必須使教育事業在經濟發展的基礎上有一個大的發展。”《中共中央關於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開門見山地指出,對於今天很多人來説,這個論斷既熟悉又陌生。 因為這個《決定》是1985年5月27日發佈的,它梳理了當時中國教育的諸多問題,提出“必須從教育體制入手,有系統地進行改革”,由此開啟了新時期中國面向現代化的教育改革,其後曲折,一言難盡。 整整30年過去了,多數的分析和判斷認為,中國教育規模突飛猛進,實現了九年義務教育和高等教育大眾化;但是另一方面,許多教育界人士也承認,中國的各種教育問題重重,社會批評不斷,需要改進和突破之處眾多。這種矛盾現象,被人們稱為“中國教育之謎”,看起來似乎令人費解。 “《決定》至今仍然非常富有現實針對性。”長期研究教育問題的北京理工大學教授、國家教育諮詢委員會委員楊東平接受《財經》記者專訪時説,“《決定》對今天的教育改革具有極大的啟示意義。” 在楊東平看來,上世紀90年代以後,中國一些具體的教育改革,事實上或多或少偏離了《決定》的方向,直到近年來才重新回到了教育體制改革的主題。 結合新的歷史時期,總結國內外教育改革的得失,楊東平認為,“教育領域也要‘實現政府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核心就是要簡政放權,改變高度集權、政府包攬過多的教育體制。” 中國當代教育改革的起點 《財經》:1985年5月27日,中共中央發佈《中共中央關於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這個決定得到了教育界的高度評價,30年過去了,至今仍然不斷有人提起這個《決定》。作為一個教育家,你怎麼評價這個《決定》? 楊東平:《中共中央關於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是30年來中國教育史上的一個重要里程碑,也是中國當代教育改革的起點。 《決定》系統地梳理了中國教育面臨的問題,有兩個基本判斷:一是“教育工作方面的‘左’的思想影響還沒有完全克服”,二是“教育工作不適應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需要的局面還沒有根本扭轉”。 今天看來,這兩個判斷是非常具有針對性的。因為“文革”結束之後,教育界“左”的思想影響還很嚴重。鄧小平1983年提出教育現代化的綱領,“教育要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不過直到上世紀80年代中期,教育界還是相當保守的。儘管當時武漢大學、上海交大、華中科技大學等少數幾個高校做了一些改革,但是就總體而言,教育還沒有清除“左”的思想影響,缺乏改革進取的精神,跟不上經濟社會的發展。 針對這些問題,《決定》提出,“必須從教育體制入手,有系統地進行改革”。 《財經》: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共中央關於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出臺前半年時間裏,中共中央還先後發佈了《關於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和《關於科技體制改革的決定》,都強調體制問題。 楊東平:強調體制改革,是上世紀80年代改革的一個突出特點。這三個《決定》形成了一種互相支持、互相配合的改革氛圍,也都反映了那個時代銳意改革的精神。 《中共中央關於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明確指出,“堅決實行簡政放權,擴大學校的辦學自主權”,逐步實行校長負責制。我們今天回過頭來看,1985年提出來的這些目標還沒有完全實現,有些方面還倒退了。事實上,這麼多年來,教育領域很少觸及體制改革,提的往往是教學改革、培養模式改革、課程改革等微觀層面的改革。 《財經》:《決定》出臺之後,教育改革的具體推進情況如何? 楊東平:從1985年開始,教育體制改革推進了幾年。由於眾所週知的原因,1989年以後停滯下來。進入90年代,教育改革發生了方向性的變化。 一個是“左”的思想影響開始回潮,誇大教育的政治功能,把教育視為意識形態的工具。尤其是在高等教育領域,《決定》提出逐步擴大高等教育規模,到本世紀末達到與國家經濟實力相當的水平。但是出於意識形態的考慮,從1990年一直到1998年擴招之前,有關部門制定“穩定規模,提高質量”的方針,限制高等教育招生規模,致使高等教育發展嚴重滯後。 為什麼會有1998年的高校擴招?一個被人們忽視的歷史背景就是,高等教育的發展速度被人為地壓抑了,遠遠不適合經濟社會的需要。如果那些年能夠穩步擴大高校招生規模,就有可能避免1998年之後“大躍進”式的擴招造成的一系列問題。 《財經》:許多人認為,高校擴招是中國為了應對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而採取的應對之策。 楊東平:亞洲金融危機是原因之一。當時中國高等教育的規模遠遠低於發展中國家的平均水平,甚至低於泰國、越南等比中國落後的亞洲國家,所以社會各界要求擴大高等教育規模的聲音很強大,大學到了必須擴招的時候。 上世紀90年代教育改革的另一個方向性變化,就是教育市場化、産業化。1992年6月,中共中央出臺了《關於加快發展第三産業的決定》,把教育列入第三産業。在市場經濟大發展的背景下,教育市場化、産業化成為主旋律。 《財經》:一方面強調教育的政治化,另一方面宣揚教育市場化,這兩個趨勢放在一起顯得非常吊詭。 楊東平:確實匪夷所思,但確實發生了,而且産生了影響深遠的後果。 1993年中國政府向世界宣佈,2000年在全國普及九年義務教育。由於政府教育經費不足,於是提倡社會各界共同辦學。中國是“窮國辦大教育”,多渠道辦學本身並不是壞事,但前提是政府必須履職,不能推卸責任。問題是各級政府不願意為教育多花錢,把教育的責任過多地轉移給老百姓,所謂“人民教育人民辦”,通過各種各樣的方法來普及九年義務教育。 基礎教育領域的“普九”、高等教育領域的大學擴招,帶來了一系列問題。尤其是在教育産業化的背景下,出現了兩個畸形的産品:一個是中小學的“轉制學校”,就是把一批優秀的公辦學校轉成民辦校,實行高收費,極大地改變了義務教育的性質;另一個是高校出現了“二級學院”(現在叫獨立學院),其實和“轉制學校”一樣,也是一種假民辦,通過向學生收取高額學費為母校輸血。教育産業化的兩個“成果”至今還沒有完全消化。 中國教育面臨三大問題 《財經》:新世紀以來,教育成為公眾反映最強烈的社會問題,因為教育領域幾乎變成了腐敗重地,充滿銅臭味。在時間上,這是與所謂的“教育産業化”同時發生的。 楊東平:腐敗只是症狀之一,教育産業化對教育品質的傷害是非常大的,導致教育成為矛盾突出的社會問題。 因此,上世紀90年代是中國教育史上一個非常特殊的發展階段:一方面教育規模突飛猛進,基本實現了普及九年義務教育,高等教育也在很短時間裏實現了大眾化;另一方面,教育公平問題凸顯,民怨沸騰,教育甚至被列為21世紀初的“新三座大山”之首。 《財經》:有教育官員説,老百姓那麼多意見,主要原因是媒體炒作;另外一種解釋是,隨著基本教育需求的滿足,人們對優質教育的需求提高了。 楊東平:我不同意這些説法。教育問題是客觀存在的,指責批評者就是否認問題、回避問題。至於將問題歸因為供求關係,其實是似是而非的。最典型的就是北京“小升初”亂象。2011年我們調查研究北京“小升初”問題時發現,一方面入學人數大幅度減少,另一方面優質教育資源大幅度增加,怎麼會供求關係越來越緊張,“小升初”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關鍵就是規則和秩序出了問題,允許以分擇校、以權擇校、以錢擇校,義務教育的基本秩序和基本準則被破壞了。 我們原來以為北京“小升初”作為一個老大難問題,很難解決。可是經過努力,北京市在去年一舉扭轉了“小升初”亂象。可見“非不能也,是不為也”,關鍵是主政者要有正確的價值觀,要有行動力、領導力,敢擔當。多年來對這些問題視而不見,或者繞著走,甚至形成利益集團從中尋租,當然就不可能解決問題。 《財經》:是否可以總結説,上世紀90年代以來産生的諸多教育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偏離了1985年的《中共中央關於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 楊東平:不是一般的偏離,而是走向了一种經濟主義的發展模式,學術化的説法是“單純財政視角的教育改革”,就是説政府因為缺錢或不願為教育花錢,讓學校去經營創收。整個教育系統圍繞著創收、營利、轉制、收費等等,不亦樂乎,甚至出現了北大破墻開店的奇聞。哪個國家的教育能夠以經營創收為主呢? 不過,2003年中國政府提出“以人為本”的科學發展觀,對教育來説是一個重要的轉捩點。這種理念是對經濟主義路線的一種反撥,它更為強調教育公平的價值,強調人的價值。在具體政策上,採取了取消轉制學校政策、清理整頓二級學院、增加政府教育責任、實行免費義務教育等一系列措施,教育的正常秩序開始逐步恢復,教育公平逐漸成為教育政策的基本價值。 由此,政府對教育功能的認識和理解發生了很大的轉變,從“人民教育人民辦”轉變為“辦好人民滿意的教育”。“文革”前的教育是以政治為中心,90年代則是以經濟為中心,從政治中心和經濟主義路線回歸到以人為本,這當然是一種社會進步。 《財經》:確實,從2003年以來,中央文件中對於教育的解釋完全不一樣了。和過去空洞地講教育的重要性不同,現在強調教育是民生事業,關係到每一個人的基本權利。 楊東平:在政府工作報告中,也不再把教育和文化放在一起討論,而是把教育放在民生事業的部分,和醫療、養老社會保障相提並論。不再過分強調教育的國家主義價值,而是強調教育關係每一個兒童、關係千家萬戶的民生性質,重視公眾的滿意度。這是一種返璞歸真,教育回到了它的原點。當然,這只是在理論上,還沒有變成普遍的社會現實。 近些年來,整個中國教育的內外環境、供求關係發生了一個轉折性的變化。多年來困擾中國教育的極端短缺、極端貧困的階段基本過去了。所以,我們比過去更有條件去追求理想的教育。 《財經》:但是很多人並沒有感覺或意識到這些變化,十幾年來社會輿論對於教育的批評也並沒有減弱的跡象。 楊東平:毋庸諱言,中國教育的問題還很多。在我看來,最突出的是三大問題:第一個是教育公平問題,主要體現為教育資源不均衡,尤其是城鄉差距;第二個是應試教育問題,就是教育品質的問題;第三個是教育行政化,在高等教育領域表現最為嚴重,致使大學難以培養出具有創造性的傑出人才。 對於教育公平問題,這些年來國家的資源配置越來越多地向農村地區、薄弱地區和弱勢人群傾斜,逐漸改善教育資源不均衡的局面。改變應試教育、改善教育品質,是更為困難的。在國家層面也有一些做法,比如新課程改革、高考制度改革等等,只不過還沒有變成普遍的現實,老百姓不太感覺得到。再加上教育腐敗等問題,導致社會怨言很大。 教育去行政化的問題也是長期存在的老大難問題,涉及的問題更複雜,操作起來也很困難,迄今還沒有真正破題。 教育簡政放權大有文章可做 《財經》:在紀念《中共中央關於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頒布30週年的今天,如何認識《決定》對當前教育改革的意義? 楊東平:最主要的,就是要推進以制度改革為中心的教育改革,把教育體製作為改革的核心。 2013年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於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鄭重提出“實現政府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明確提出“深化教育領域綜合改革”、“深入推進管辦評分離,擴大省級政府教育統籌權和學校辦學自主權,完善學校內部治理結構”等內容。這對教育改革具有重大的指導意義。 總結起來,教育領域要“實現政府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核心就是要簡政放權,改變高度集權、政府包攬過多的教育體制。所以,在我看來,這意味著中國教育重新回到了體制改革的主題。 《財經》:具體來説,教育改革的方向是什麼?教育的簡政放權有哪些內容? 楊東平:簡政放權的目的,一個是通過中小學辦學體制改革,使公辦學校恢復活力;一個是放開民間教育,使體制外的社會力量能夠成長。 改變公辦學校辦學體制的關鍵,是擴大學校辦學自主權,落實教育家辦學。可以學習借鑒國外辦學體制改革的經驗。西方國家的公辦學校,辦學條件、經費保障都很好,但是學校平庸、缺乏活力。例如,美國公辦高中的畢業率只有40%左右,是我們難以想象的。所以上世紀80年代以來,西方國家一直在推進學校改革,美國是實行“特許學校”(Charter school),英國叫作“自由學校”,香港叫“直資學校”,即不改變公辦學校的性質,政府全額撥款,通過契約管理的方式,將公辦學校委託給有理想、有理念的教育家或教育集團承辦,同時賦予承辦者充分的自主權,從而把學校辦成有特色、有品質的學校,政府會評價、驗收辦學質量。 中國上世紀90年代發展民辦教育的模式,實際上是請企業家辦學,教育家只能給企業家打工。西方國家的新模式相反,政府出錢,教育家辦學。英、美等國的實踐證明,這種模式是值得學習借鑒的。 《財經》:很多地方政府不理解,上世紀90年代發展民辦教育是因為政府財力不足,現在教育基本普及了,政府財力也很充裕,為什麼要大力發展民辦教育呢? 楊東平:確實,現在許多地方的教育硬體已經很好了,可政府只能提供單一的、傾向於應試的教育,不能提供豐富性、多樣性的教育,不能滿足家長選擇性需求和真正的高品質教育的需求。 公辦學校是政府出錢、面向大多數人的教育,因此只能做正確的事而難以做創新的事,因為改革創新總是有風險的,國外也是如此。因此,創新往往發生在體制外的社會組織、民間教育機構,如同經濟領域的民營企業、小微企業的功能那樣。只要給民間放權,給它生長的空間,教育領域就會出現各種教育創新。事實上,現在基礎教育領域已經出現了很多非常新銳的教育改革和創新。 公辦學校搞升學率競爭的老路很難扭轉,可是體制外的教育機構有動力、也有能力去改革創新。所以今天重提簡政放權,就要認識到發展民辦教育的意義。民間辦學不但可以提供豐富性、多樣性的教育,而且可以推動公辦教育的改革創新。 《財經》:去年李克強總理要求國務院各部門制定權力清單,進行自我革命。在你看來,作為教育工作的最高行政領導機關,教育部應該做什麼? 楊東平:教育改革,教育部首先要改革,因為簡政放權的主體是教育部。有些人説,教育部能放的權力都放掉了,想不出來還有什麼沒有放的了。其實不然。譬如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教育部直屬大學該不該放? 設立部屬大學,就是教育部直接辦學,是明顯的管辦評不分,不但造成大學的不平等競爭,而且強化了大學的行政化,弊端越來越明顯。 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的教育部是直接辦學,都是實行管、辦、評分離。按照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的“深入推進管辦評分離”的精神,教育行政機構不應該直接辦學,教育部就應該下放直屬大學。 如果教育部不直接管大學,教育部的機構設置就可以大幅度減少,因為現在教育部的許多司局都是圍繞著直屬大學設立的。 《財經》:從世界各國來看,教育部應該主要面向基礎教育,對高等教育做一些宏觀的規劃。 楊東平:對,因為基礎教育是國家應該提供的公共産品。遺憾的是,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我國的教育部一直存在重視高等教育而忽視基礎教育的問題。 1986年,胡耀邦總書記在整黨的時候,對教育部的整改意見做了一個很重要的批示,他説,教育部要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教育部,而不是你那幾所直屬院校的教育部。非常尖銳,一針見血。這個問題今天比那個時候更嚴重了,教育部的重心還是在高等教育上,把過多的精力用於75所直屬大學。 所以,教育領域的簡政放權大有可為,現在某種意義上還沒有破題,不僅僅是取消部分審批權的問題。(記者 馬國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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